见其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沈恪也是倍感无奈,眼下诸事告急,他也不便于此久留,于是便也只能满怀愤懑遗憾的起身告辞。
在送走了沈恪之后,有仆人入奏要开始准备晚饭了,沈众连忙站起身来往自家仓邸所在而去,他下令让家中子弟奴仆都等候在仓库外,自己亲自进入仓库中,用木斗将粮食一斗一斗的称量出来,再由仆人运走去做饭,一餐用粮十几石。
这个数字看起来是不少,但这却是整座庄园两三千人的总体消耗,均分在每一个人身上甚至不足一升。即便如此,沈众仍然是心疼不已,看着仆人用板车将粮食推走,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声说道:“且慢,我记得几名儿郎清早离家,想是赶不及回家用餐,还要扣出几斗!”
说话间,他快步上前去又用木斗从粮袋里量出几斗粮食出来,亲自送回粮仓中去,这才又亲手将粮仓大门锁上。他之所以不肯答应临川王的礼辟,除了之前的旧隙和不看好临川王之外,也是因为要看顾住这份家业。
诚然战争的阴云使得吴乡士民都生计艰难,但吴兴沈氏、尤其是沈众一家并不属于此列。他家产业众多、单单园墅便有数座,储存粮食的粮仓也有二三十座之多,足够一家几千人吃上两三年都还有节余。而他之所以如此简朴,甚至每天用餐的粮食都要亲自称量,纯粹就是吝啬使然。
“如今世道逢变,唐主英才伟略、天下已拥大半,临川王唯据吴乡一隅、才性亦无优秀绝伦之状,绝难为敌。唯南北疏离日久,即便是武力一统,也难免纷扰横生,天下还不知会纷乱到何时,积谷备荒才是上计。无谓与诸浪荡乡士聚于临川王门下,做什么螳臂当车的蠢事!”
傍晚用餐的时候,沈众又望着一众家中子弟,神情严肃的说道。
他并不看好临川王的前景,但同样也不觉得唐国能够快速平息江东的纷扰,因为他在关中待过数年,当时大唐虽然还没有建立,但是霸府的一系列政令改革让他心中有所警惕和抵触,便也以己度人的认为吴乡豪强们怕是不肯乖乖顺从大唐的政令。
众族人们捧着汤水寡淡的羹食,一边啜吸一边状似认真的倾听着沈众的教诲,脑海中思绪却已经飘到了晚上要去哪里搞点吃食贴补一下日渐消瘦的身体。
几名离家办事的子弟还是赶在了晚饭时节返回家中,让沈众节省几斗粮食的盘算落了口,他本来不打算再给几人额外添餐了,毕竟再生火做饭不只浪费粮食,还要浪费薪柴,可是几人带回的好消息让他大为欣喜,故而便破例让厨下再整治一份餐食送上来,当然免不了自己亲去粮仓称量。
“伯父,查问清楚了!唐军的确是在搜买葛麻布料,就在太湖西滨,据说那里有几处是临川王私密据点,储藏有许多钱财,已经尽为唐军所得。唐军又从建康运来亿万北国好钱,并告来日师旅进入吴中后,吴中百姓皆可持钱往军市买卖交易!”
几名子弟风尘仆仆的落坐下来,满脸喜色的向着沈众汇报所打探到的消息。
“唐军此番当真是诛心离间,如今吴乡为了抗敌,士民各家全都穷困不已,临川王却还藏匿重财、又为贼所得,人心能无怨念?”
沈众闻言后先是叹息一声,旋即便又感慨道:“古有千金市马,今唐人亿钱市麻,事虽异态,实是同理,临川王此番怕是要不战自乱了。你等此夜用餐之后早早休息,明早便离家运货前往销售。家中沉积葛麻布料几万匹有余,本来已经是废物,今竟还能换来江北好钱,唐皇惠赐,速速抢拾!”
第1335章 义兴布市
太湖西面的区域属于义兴郡,境内丘陵平原各半,不像三吴之地那么一马平川。
加上义兴地近丹阳京畿,境内又没有什么乡势雄大的豪强大族,许多畿内权贵热衷到这里来封锢山泽营造园业、以享受山水之趣,但往往一年也来不了几遭,所以境内山泽多有被圈禁起来、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处。
早年陈蒨命人将吴中物货输送到京畿参与互市买卖,所获得的利润相当一部分都留在了太湖附近的区域,其中义兴郡境中就有数座园墅用于存储钱财物资。之前其心腹华皎被俘,便将这些地点统统告知了吴明彻,希望以此来换取活命。
之前吴明彻与徐度合力平定了吴郡的叛乱,又被吴兴方面的师旅沿松江拦拒在外,因为朝廷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于是吴明彻便就地驻扎了下来。之后唐军也没有大举南下,吴明彻也是闲极无聊,于是便分遣部伍前往太湖西面去将这些藏匿钱货的据点逐一扫荡一番,并因此而获利颇丰。
这些钱款并不是直接在战场上所获取的缴获,加上南陈朝廷也并没有直接公布临川王乃是叛贼,因此也不属于贼赃,于是吴明彻便也没有上缴朝廷,直接纳入本部之中,分与麾下将士们作为额外的补贴奖赏。
他所部人马多是江北人士,之前建康师旅已经被召回畿内,随军携带这么多钱货自然不方便,而想要往江北运输的话便需要经过京口。
唐军渡江的确有给养不足的问题,这批钱货当中有当下合用的物资,若干凤便直接扣留下来给所部人马使用,折算成钱在江北直接支付给那些军士家眷们,也免了来回运输的辛苦。吴明彻麾下将士们自是欣喜不已,他们还在征程之中,家人们已经先一步得享惠利,更加没有了后顾之忧。
有鉴于江东风俗迥异、民情乖张,唐军渡江之后也一直在讨论和制定后续的攻讨计划。尽管眼下唐军是绝对的强势,但江东各方士民对他们的抵触之情还是不小,甚至包括徐度主动投献的晋陵京口地区,百姓们对于唐军的到来也都心怀不满。
所以唐军接下来想要长驱直入的进讨三吴,也必须要确保后路的稳定,提防各地士民在前线苦战之际群起骚扰后路。
因此过去这段时间里,唐军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一方面是等待河洛地区的物资给养向南输送,一方面也是在将山南、淮南等地师旅继续向大江一线进行集结,并且等待岭表作战的部伍回转就位。
眼下吴中方面只觉得唐军引而不发,但其实在更广阔的空间上,大唐方面的人员物资都在快速的进行调聚。如今集结在从合肥东关到京口一线的唐军师旅,便已经达到了十万之众。
这其中权景宣和若干凤分别统军扼守于大江的上下游,史宁则率军进入到了宣城地区。
李捴所率领的岭表师旅因为刚刚结束桂州的战斗、擒杀桂州刺史淳于量,故而行程较慢,眼下刚刚抵达赣水流域,须得等到来年二三月份才能抵达浙江的上游并向盘踞在彼处的东阳太守留异所部发起进攻。
尽管眼下并未发起直接的攻势,但实际上围绕三吴地区所织就的大网已经张设开来,而且越来越牢、越来越紧。
向江东士民收买葛麻布料是徐度提出的建议,他既深谙江东民情又熟悉商贾之道,对此见解颇深:“吴中士民皆有通商之诉,士人因商谋利,黔首因商谋生。前者士家布货积压难销,民家舍此更无他物。
今王师过江、人情未附,喻以大义未必尽信,先通以利则人情和悦。且江东钱荒,物情困滞,若能加以纾解,则物通情达,而后晓以利害,则群情胶附、贼徒难间!”
徐度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提议,一方面固然是觉得如此有利于缓解江东士民对于唐军的对抗情绪,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愧疚之情、希望能够帮一帮江东劳苦百姓们。
虽然说这样做与直接撒钱无异,而且以唐军当下的强势状态也并不需要如此放低姿态,但并不意味着这么做就没有意义。从短期来看,能够缓解敌对情绪、使得王师在江东的行动少受民情阻滞,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重新构建起一个健康的商贸和民生秩序,让江东地区在战后快速的走向复苏。
当若干凤将此建议向朝中奏报,李泰在看过之后,对此也表示了赞许。他从来也不将江东士民视作敌人,如果能够争取那就一定会尽力争取。大唐甲兵就算气象再怎么雄盛,神州赤县之内也不是耀武扬威之地,自有诸野边功待逐!
不过,心存怀柔仁念固然是一方面,但也并不意味着就要对江东累代以来的积弊不加甄别的统统接纳过来。所以在徐度建策的基础上,李泰又做出了一些改动规定,江东民众携布来卖,需附其籍贯,百匹以内以江北绢价作准,超过百匹则以江东建康市价为准。
江东民间纵然勤耕善织,竟年积布百匹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小康之家,百匹为限能够最大程度的照顾到江东的普通民众。至于超过百匹布料的,绝大多数都得是拥有不菲产业和部曲仆佣的豪强之家,自然不可能放任他们恣意套利。
至于说那些豪强之家将家中积攒的布匹散给部曲来卖,用以获取更高的时价和利益,这也没什么,起码唐军借此掌握到了一个户籍数据。来年加以便编户,自有身庸户调可以收缴。而且这些布料只是价格低,并不是没价值。
随着府兵组织越发扩大,每年军服供给就要消耗大量的布料,单凭各地的均田户调并不能满足这一需求,绢帛等丝织品又不太满足军需要求,朝廷每年也需要额外的采买许多布料。
江东的葛麻布料虽然算是一种比较落后的产能,一旦打开市场引入更强势的商品竞争便乏甚竞争力,但其挤压的原因还是在于市场需求远远小于产能,可如果江东完全融入到大唐社稷中来,其他各地的需求自然会将那些富余的产能给消化掉。
立足长远来看,由于江东以及更处偏远的浙闽、岭南等地本身的纺织工艺相较河北等地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为了加快促进这些地方的民情统合,甚至可以专门订立一项针对布类商品的补贴制度,也算是中古时代的财政转移支付。
通过这样的制度补贴,再加上北方早已推行多时的均田制,一定能够比较迅速的瓦解掉江东地区所存在多年的大庄园经济,并且让籍户大大增加,民生快速发展。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需要彻底的平定江东之后再去陆续的推动实施。在眼下而言,唐军在义兴境内开设布市之后,吴中百姓们也是反应激烈,每天往来售卖布匹的吴中乡人络绎不绝。
华皎这个降人由于态度端正、积极配合,故而被任命为布市监,负责义兴布市交易事宜。
一方面他的确是具有这方面的才能,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因为他乃是陈蒨的心腹,在吴中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如今却抛头露面的公然为唐国效力,再加上他半真半假的宣扬临川王藏匿财富的事情,顿时便引起了群众更加广泛的热议。
不过眼下在市场中,吴中乡人们更关心的还是自身的利益,当见到家中积压许久的陈旧葛麻布料终于得以变现,换来肉好、周郭、文字俱佳的上好钱币,心中自是欢畅至极。
也有赤贫乡人相扶行至市中,看到此情是真,但却苦于没有布货售卖,有的乡人愁困至极、饥渴难耐,直接脱下身上那勉强遮体的褴褛衣袍举在手中,声音干涩沙哑的询问道:“这也是细织的葛布裁成的衣袍,唐军肯不肯收?”
“哪里来的厌物入此闹事?还不快滚出去,勿扰后方乡人卖货!”
旁边有吴乡时流因恐此类做法或会激怒唐军,连累他们买卖都不好做,于是便都纷纷开口斥骂,并要将这些闹事之人推搡着逐出市场去。
“且慢,只要是葛麻布料,市中就会收购!”
这时候,一名唐军小校走上前来,抬手喝止旁边那些叫嚷的民众,转从这乡人手中接过那破衣拎在手里抖了抖,旋即便皱眉道:“你这衣服破损太多,已经不能丈量尺寸,实在不好估价。我便拿手做称,算你五十钱,不要在此扰闹,去队左领钱!”
那乡人听到军士贬低他衣服破损,眼神已经黯淡下去,闻听到后边的话,顿时又变得激动起来,连连摆手道:“要不了、要不了五十钱,将军只给十五、二十钱便好!”
“废话少说,某等今来宣达王命、讨伐恶贼,为的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岂是为的贪图克扣你等吴儿囊中那百十钱币!”
那小校闻言后便没好气的说道,当见到那乡人手脚都是冻疮、瑟瑟发抖的抱膀往发钱处行去时,他又喝止一声,上前将衣服又抛回去,口中笑骂道:“罢了,你也不要再去那里,老子这里将钱点数给你,只当丢了一副马毡,快去买米做饭去罢!”
说话间,他又从身侧皮囊里数出几十枚钱币,用麻绳串起递给这名乡人。
那乡人颤抖着两手接过军士递回的衣服与钱币,愣了片刻后便泪如滂沱,口中哭吼道:“临川王聚众守乡,守得乡人家破人亡。唐军来寇乡土,又撒钱币又给米粮……”
第1336章 兵进吴中
“我等要见临川大王!大王若不肯见,某等宁洒血府前,也绝不肯散!”
长城县临川王府外,近千名吴中乡徒聚集在府邸门前,为首十几人向着府内大声喊话,面对着府前持刀披甲、全副武装的卫士们,脸上也全无惧色。
王府内堂中,陈蒨一脸烦躁的望着匆匆入堂的沈恪发问道:“查清楚没有,究竟是何方贼人作下凶案?”
备战月余,唐军没有等到,反倒是因为乡义部曲们大多集中在临川王府附近,以至于整个吴兴郡境中盗匪横行、四处为祸。这当中既有真正的强梁盗匪,也不乏豪强部曲趁火打劫,总之除了临川王府这附近一片,其余地境中秩序都是非常的混乱。
此时围聚在府邸外那些叫嚷的乡徒们,就是长城县北境乡人,他们乡里日前遭到强梁洗劫,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不说,家眷乡人们也都是死伤惨重。因此这些人聚集府前,希望临川王能够力察一番、严惩凶手。
连日来陈蒨已经被各种出乎意料的变故搞得焦头烂额,闻听县境之内居然还发生如此令人发指的凶案,心中也是恼怒不已,当即便着令部属们彻查到底。
“查、查清楚了,是陆子隆所部师旅做的。”
沈恪脸色同样不甚好看,垂首低声说道:“其部撤离吴郡时,因为奉命殿后,力战乃脱,但所携资货却尽数遗落。撤返吴兴后,因见乡户殷实,所以、所以便纵容部曲犯下凶案。”
“这狗贼、这狗贼!他难道不知当下正是备战应敌的关键时刻?怎么敢在我乡里杀人掳掠!”
陈蒨听到沈恪的奏报后,顿时更加的怒不可遏,口中大声喝骂道。
陆子隆出身吴郡陆氏,同样也是陈蒨部将之一,故而之前谋袭吴郡的时候,也让其人率领一队部众前往。近日来人心涣散、士气怠惰,陈蒨本来也想借着处理这一次乡里凶案一事严厉打击肃清一下境内那些趁火打劫的强梁盗匪,却不想追查一番后才发现竟然查到了自己的头上。
心中虽然深恨不已,但陈蒨却念及陆子隆忠勇有加且颇具谋略,否则之前便不会安排其人负责殿后,来日与唐军交战时,其人必也是一员骁将,倒也不忍真的施以重罚、明正典刑。
略作沉吟之后,陈蒨才又说道:“着令陆子隆交出十名犯事杀人的凶徒,与别处搜捕的贼寇一并处斩、传首诸营,给受害乡士一个交代!并着其人率部往钱塘驻防,不许再留于长城境内!”
为了让受害乡徒们情绪平复下来,陈蒨也不再深居府中,他穿着一身戎衣离开王府,亲自前往校场监刑,诸营乡士们也都纷纷来到校场周边观刑。当那些凶徒们一个个人头被斩落下来,血腥的画面顿时刺激的周遭看客们不断呼喊叫嚷。
趁着此间群情沸腾之际,陈蒨昂首阔步的走上高台,口中大声呼喊道:“今强敌须臾即至,家国危亡在即,众将士齐聚府下,唯望力战却敌、守家卫国!孤名列宗籍,若是畏惧降唐,唐国为统合江东、故示宽大,想应不失封侯之位。然众乡士义附于孤,孤又何忍苟全一身而弃万众!
今有强梁趁乱为祸、为虎作伥,使我乡人大遭迫害,乃至于家破人亡,唐军未至,祸已如此,敌若入乡,祸难必然更加深重!今尚有众乡人众志成城、共抗强敌,若民俱散于野、各守于户,何能当敌?不过引颈待戮而已!
前共众乡士商讨迎敌之计,乡士俱无良谋,俱仰求于孤。当时便告诸乡士,唯需令行禁止,遂能克胜强敌。今敌引而不发、欲令我士气怠慢,更散播流言、屡加中伤,俱因畏我人多势众、众志坚锐!敌之所欲,我必反之,而后胜算有望!今刑刀置此,贼无分内外,凡祸我乡土者,必举刀杀之、与众弃之!”
陈蒨这一番喊话,顿时便让校场周围的民情越发亢奋沸腾起来,乡士们纷纷举手高呼以作回应,也让近期明显变得比较低迷的士气重新振奋起来。
但是在行刑结束后,一般的乡士看客们尽兴归营,那些真正遭受祸害的乡士们却还不肯轻易罢休,便又上前去仔细辨认那些凶徒,查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这一看不要紧,很快便有人发现真正的凶徒首领根本就不在受刑之人当中。毕竟陆子隆所部虽然杀伤乡人甚巨,但也不能将所有人都杀光,还是有侥幸逃脱之人对于这些恶贼的样貌刻骨铭心的深记下来,如今却发现仍有贼徒逍遥法外,这些人自然忍耐不了。
他们倒也不觉得临川王是在刻意包庇,毕竟刚才临川王那一番话语说的义正辞严、慷慨无比,就连他们都深受感动、甚至于热泪盈眶。如今发现仍有在逃之人,便也都想着尽快奏报给临川王知晓,从而继续剿杀这些贼众,不要再任由他们继续流窜乡里、为祸人间。
陈蒨这里刚刚回到府中,正待处理一下其他的事情,结果却被府员告知那些乡徒们又聚集回来,心中自是烦躁不已,只道这些乡徒们仍要没完没了的继续纠缠,当即便下令府中卫兵去将人驱逐散开,如若仍然不肯离去,直接抓捕起来罚作奴丁。
在他看来,这些人仍然纠缠吵闹,已经脱离了追究那些凶徒的范畴了,而是在质疑和挑衅他的威严,毕竟刚才他已经当众给了这些人一个交代。既然他们仍是刁顽难驯,那自然就要严加惩处!
那些聚集在王府外的乡徒们本来心中还有所幻想,认为临川王会认真倾听他们的禀告与诉求,结果却见到突然有大队甲兵从王府中涌出,围着他们追打一通,甚至直接用绳索捆绑拘拿,这顿时让他们心中的幻想破灭,不乏人意识到临川王可能是在有意庇护那些凶徒,一时间心中自是悲愤至极、喝骂连连。
然而诸营乡士刚刚受到临川王的鼓舞,这会儿还在营中互相打气,鲜少有人关注到这些难能报仇、反而还遭到驱打惩罚的乡徒们。即便有人留意到了,也只在心里稍加怜悯,却不敢直接发声声援,以免给自身招惹什么麻烦。
这世上很多的事情,往往在发生具体的变化之前,便已经有脉络埋藏在了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
陈蒨为了能够保全家国、抵抗唐军的入侵,可谓是苦心孤诣、用力良多,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做出了努力便一定就会有回报,尤其是当本身就是在与大势悖离,并且手段做法也未必准确的情况下,初心再好,到最后往往也只会酿成苦果。
就比如眼下来说,尽管唐军还没有实际向吴中发起进攻,但吴中的乡士部伍们却已经是遭受了各种各样的磨练考验。
陈蒨想要凭借三吴之地来抗拒唐军,倒也并不是一味的盲目自大、痴人说梦。
江东时流对于北人南侵整体上还是持有一种抵触和敌视的态度,再加上陈蒨在吴中的造势,随着唐军入驻京口、威胁陡增,长城乡里也聚集了众多的乡曲部伍,甚至一度达到五万余众。
再加上吴中虽然没有什么高山险壑之类的地势要害,但本身水网密布、错综复杂,对于北人惯于使用的弓马骑射战术也有一定的限制。吴中乡曲们则可以凭着这一地理元素、以及对乡里的熟悉层层设防、步步为战,用一次次小规模的战斗来消磨唐军的锐气,从而成功守卫乡土。
可是之后唐军却并没有直接动用武力,反而选择其他方式手段来逐步瓦解敌视乡情与反抗斗志。这当中体现最为明显的,就是聚集在临川王府周围的乡士部伍数量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锐减。尽管陈蒨动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威逼利诱,但这士民逃散的趋势仍是无可挽回。
等到春节这一天,陈蒨也着令府员筹措库物以犒劳众乡士们,而他自己也率领一干心腹们亲自巡营慰问诸营军士。
众将士们对此也是反应热烈,在营中列队欢迎临川王一行。但这热烈的画面却并不能掩饰整体的萧瑟,许多营中都出现了营士缺损的情况,甚至有的营垒早已经是人去营空。
所以在经过一番巡营、在返回王府之后,陈蒨脸上也殊无喜色,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来与诸府员们会宴一番庆祝新年。
但在结束宴会,返回内寝时,陈蒨望着从吴郡撤回、为其整理寝帐的韩子高蓦地一叹,口中涩声说道:“常听人言唐国李伯山韬略精深、用兵如神,故而战无不胜,我对此却总不以为然,但使临敌敢战、将士慷慨用命,何等强敌又不能战胜?但今真正与战,敌只引而不发,我却已经将要溃不能战了!”
韩子高听到陈蒨这略显颓废之言,便转身跪在陈蒨膝前,垂首小声说道:“大王实在不必丧气,这李伯山固然是北国英雄,但其如今势力雄盛所趁不过先发之势而已。但使大王能与之同时拥势称雄,全掌江东人地,必也能却之江表、南北对抗!”
“人间所争的,不就是时势二字?子高作此言论,真可谓无赖之言。”
陈蒨抬手抚在韩子高发顶上,口中又说道:“唐军来日若攻,必成雷霆之势,恐非我人心涣散的吴中师旅能抗。你先护送王妃、世子退往钱塘,若此间果真不守,我再往相会。”
韩子高闻言后却又垂首泣声道:“后路尚未战乱,谁都可以当此护送之职,仆请侍于王驾、生死与共!”
陈蒨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面露感动之色。他待人御下多受叔父陈霸先的影响,许多原本仇敌之人都被他引为心腹,这也让他常常自诩御下有术。
可是华皎的背叛却让他大感惊怒失望,甚至一度都有些自我怀疑。但今听到韩子高这真挚的表达,他心中自是大感欣慰,本来有些低落的心情便也略有好转。
且不说陈蒨意志消沉、已经开始考虑后撤的事宜,随着新年过后,唐军方面也已经开始正式筹备出击三吴了。
尽管南陈军事上的实力要远比北齐弱小,但征服的意义却远比北齐更大,李泰这一次虽然没有亲自统军出征,但是对此事也是十分的上心。
因为长安距离江东前线更远,讯息往来传递不便,所以在长安过完新年之后,他便率领一批朝廷重臣前往洛阳,一边主持对河北、河南等地的政令推行,一边兼顾江东的战事发展。
因为心知江东回暖要比北方更早一些,加上将士过江待了小半个冬天,想必也对江东早春湿寒的气候有所适应,所以在正式的战术制定中,李泰给前线将士们所下的一个期限就是要在春耕正式到来前基本结束三吴地区的战斗,尽量不要耽误接下来这一年吴中农事生产的安排。
算起来就是要在春节过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三吴区域内的战斗,这对唐军而言,也算是比较具有挑战性的一个任务。关键就在于除了吴郡和吴兴之外,地跨浙江的会稽区域面积更大,情况也更加复杂,所以当相关的计划传递到江东方面时,诸军将领也都纷纷打起精神来、不敢怠慢。
此番征讨三吴的主将是史宁,权景宣与若干凤兼为副将,在朝廷征令正式下达之后,史宁便着令若干凤率领一万步骑自京口南下吴郡,准备突破吴兴方面的松江防线,权景宣则将舟师继续向下游推动,全面接管东关以下、横江以东的大江防务。
如此一来,则整个江东地区都要向江北门户洞开。如果后路江东方面趁前线战事激烈之际有什么反复的举动,江北方面立即可以投入兵马予以扑灭。
至于史宁自己,则率领所部自宣城向东进行横推,直击太湖以南的吴兴地区。随着诸路人马一起出动,筹备蓄势多时的三吴征战便正式开始了。
第1337章 大破松江
松江北岸,马蹄雷动、矢落如蝗,南岸由航埭改建而成的营垒阵地上已经覆盖了整整一层的落矢,阵地中的吴中将士们只能蜷缩在掩体后方,完全抬不起头来。
距离营垒十数丈外的河湾处,一座用舟筏搭建起来的浮桥业已成型,全副武装的唐军将士们自浮桥上鱼贯南来,旋即便在营垒外派兵列阵。
此时北岸的骑射攻势也暂时告一段落,骑士们各自下马休整。过去这小半个时辰里,他们一直对南岸保持着高强度的远程火力覆盖,两千名骑士单单箭矢便射空了几胡禄,足足有数万箭矢被倾斜在了对岸的阵地中,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唐军之所以投入这么大的士马器械来攻打此处,就是因为这一处阵地乃是衔接松江防线上下的重要衔接点。只要攻占了这里,松江防线便难以再首尾兼顾,可以分头予以击破。
驻守这一处要害阵地的乃是陈蒨麾下猛将骆牙,其人向来以勇健著称,但是由于唐军火力覆盖的太过凶猛,所以在战斗的前半程几乎没有什么激战拒敌的机会,只能龟缩在阵地内,眼睁睁看着敌人在下游滩涂上建起浮桥、向南涌来。
此时总算等到对岸敌人攻势暂停,尽管也有一批敌军业已过河列阵,但骆牙仍是全无畏惧,他从阵地中站起身来,用脚踢开周围那些落矢,环顾阵地中的军士们大喊道:“唐军不惜械力,后势必衰,只要能够坚守阵地,援军不久即至!儿郎们奋起迎敌,让这些外寇知我吴中子弟英勇难屈!”
在骆牙的号召下,阵地中的守军将士们也都纷纷起身,在营垒中整顿阵队,几百弩手手持弓弩填补阵线,而骆牙则亲率上千名彪悍壮卒,毅然决然的冲出阵地,直向对面的唐军军阵杀去。
“这贼将倒是勇猛,稍后就阵擒拿,可问降否!”
负责攻击此处阵地的乃是唐将宇文忻,当见敌将在势弱之下还敢主动离阵出击,虽然心里也明白这是对方为免稍后再为箭阵覆盖的无奈之举,但这一份胆色确也可嘉,宇文忻便笑语说道。
说话间,双方军阵已经碰撞在了一起。由于浮桥本身承载力有限,所以渡河到对岸的唐军无着重甲,多是轻装,不过对面的吴中师旅武装也算不上有多精良,彼此武装上并没有明显差距,投入战斗的兵力也都差不多,那所比拼的只能是技法、战力与斗志了。
唐军不久前才完成北方的统一,淮南师旅虽然并非灭齐主力,但也心知国力强大,心内对于吴中师旅便有些轻视。可当真正交战起来的时候,他们却发现吴中军士也都彪悍得很,每每采用舍生忘死的搏命打法,交战伊始竟然凭着凶狠的气势将唐军军阵生生逼退丈余。
“打起精神来!认真交战,勿为敌所笑!”
宇文忻一开始将战阵排列的比较宽大稀疏,交战起来后才察觉敌军战斗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当即便收起轻视之心,忙不迭勒令部众们在战斗中调整阵型,从原来方正宽阔的阵型转变为一个受敌面小、穿透力强的矢形战阵,自己也亲自作为矢锋,站在队列最前方顶住敌人的凶猛攻势,给后方部伍争取变阵的时间。
由于骆牙并其身边部众攻势都被前阵唐军给抵抗下来,余诸吴中军士没能抓住时间入前贴近作战,给了唐军调整战阵的机会。随着唐军战阵调整完毕,战场上的形势顿时又有不同,在宇文忻身先士卒的率领下,唐军军阵得以向前扑杀回来。
不同于仅仅凭着主将勇猛鼓舞的吴中师旅,唐军将士们战斗素养要更平均,配合的也更默契。当前阵袍泽们逼退敌阵的时候,后方军士自然衔接上去,趁机将敌人缺口给撕开扩大,使得敌阵全线后撤。
骆牙一手持刀、一手持槊,不断的挥扫劈砍,凡其刀槊所及,敌人皆难欺近,当真勇猛强悍。
然而唐将宇文忻同样不是弱者,其人在国中一干勇武少壮当中也是名列前茅,当见骆牙如此彪悍难敌,他便也亲自上前迎战,两手并持长刀,大吼一声直向骆牙当面劈下。
那骆牙本单手持槊将欲格挡,及见对方刀风寒凛,心内顿时一惊,忙不迭丢弃另一手战刀,双手并持槊杆。而此时对方长刀也已经斩落下来,那无坚不摧的刀锋直接斫入槊杆寸余。
骆牙只觉得两手间如遭雷击,紧紧环握住槊杆的虎口都陡地皮肉炸裂、沁出血丝,而后更是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向后倒飞入己方军阵当中,踉踉跄跄后撤数丈方才站稳脚跟。
宇文忻正待趁势入前再补一刀,然而敌方军阵中强劲的弩箭直接向着己方军阵射来,由于所部将士并无坚甲防护,只能引部抽身后撤,给了敌军以归阵修整的机会。
吴中军士千余人出战,一番激战下来,成功退回阵地中的却只剩下六七百人,近百人直接在与敌军交战中战死,另有许多人因在敌军反扑之下支撑不住而败退离阵、散在诸边,如此惊人的一个战损也让骆牙为之色变,不敢再轻易出阵与敌交战,接下来只是勒令部众据守阵地,以等待左右师旅的支援。
这些吴中军士不再出阵阻挠,唐军行事自然更加方便,宇文忻引部退回浮桥附近,针对浮桥继续进行加固,使得更多的人马器械得以顺利南来。
其间也有吴中师旅闻讯赶来,可是当看到阵地中那恐怖的落矢积压的画面,还有阵外满地尸骸,那些军众也都不敢过于靠近,只是引部游走于周边,试图恫吓惊走敌人。
但这样的做法对于久经战阵的唐军而言显然是无效的,甚至越发暴露出自身的色厉内荏。随着唐军一支成建制的骑兵队伍自浮桥南来,战场上的形势便又再次发生转变,这支几百人的唐军轻骑队伍直向左近游弋的敌方师旅便冲杀而去。
“不要将贼众逐远,向敌阵驱逐!”
这一支骑兵小队的都督乃是小将杨素,杨素虽然年纪不大,但却已经在三卫历练数年,本身弓马娴熟,又曾追从灭齐一战,虽然乏甚功勋创建,但也积累下了不小的战斗经验。
他见吴中师旅机动性不高,便打算驱逐这些吴中军士们、让他们自己冲垮己方军阵。他率部灵活的游走在这些吴兵队伍之间,几百人便将左近几支数千人的吴人部伍给拦截控制下来,凭着骑射技巧将这些敌人直往敌阵方向驱赶。
尽管此处敌阵有着内外沟堑营垒的完备防事,而且还有攻击力颇强的弩手看护阵线,可当面对数千名神情仓皇、匆匆逃来的己方部众时,那些弩手们也狠不下心来射箭狙杀,只能任由这些军众们涌入到战阵中来。
可是这些人入阵之后还未立稳脚跟,后方杨素已经又率部欺近阵前,不断的引弓抛射,将敌阵搅闹得乱作一团。
“杨郎当真骁勇!”
饶是宇文忻自身也自视甚高,可是当见到杨素只凭着几百轻骑便将数千敌众搅闹纷乱起来,也忍不住举手向着杨素称赞,继而便趁着杨素所搅闹出来的这一战机,率领部众直向敌阵扑杀进去。
松江防线是守卫吴兴的最重要布置之一,吴中师旅前后在这一条防线上布置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沿河设置了许多的营垒戍堡,并且在这东西十几里间布置了两万多名师旅,其中不乏陈蒨统率多年的本部精锐。
在陈蒨看来,就算唐军大举南下,松江防线也足以拦截抗拒唐军旬日光景,给长城方面的师旅争取足够的时间。
可是京口方面的唐军抵达吴郡之后,便向着松江全线发起试探性的进攻,首日进攻在防线上的守军灵活配合之下而被击退。
然而等到第二天唐军去而复返,先在左右发起佯攻牵制,另以三千步骑集中攻打中部营垒。这一次被陈蒨寄予厚望的防线只用了不足半天的时间便被凿穿,哪怕有着两翼军众的紧急来援,中部的这座营垒还是不可避免的失守,先后有三千名吴中将士战死于此,包括有勇将骆牙、吴兴人沈泰等数名统军将领。
随着中部营垒的告失,所谓的松江防线便也不复存在。这一条被用心经营多时且被寄予厚望的防线,真正拦截南来唐军的时间,仅仅只有不到两天。
防线告破之后,陈蒨部将钱道戢便率领余部败众匆匆向长城方向撤离,而唐将若干凤则率部紧衔其后,一边追击溃师,一边分兵占据吴兴郡内的乌程、嘉兴等数城。
一时间吴兴境内过半县乡尽为唐军所有,仅仅只在这些城地之间还有一些乡人豪强坞壁尚得保全。但这些庄园坞壁也只是自保而已,根本就无力、也没有想法去支援长城境内的临川王,使得长城境内的陈蒨所部渐成孤困之势。
第1338章 转战钱塘
临川王府内,刚刚从松江前线撤回的钱道戢戎装未解便入府请罪,神情灰败的跪在堂前垂首道:“末将无能,有负大王所托。唐军狠恶,超出之前预判良多,其军全力进攻,松江诸军抵抗未足两日,便为敌夺阵……”
堂内人员不少,但是包括陈蒨在内,全都只是沉默不语,皱眉倾听着钱道戢讲述战况。
在将战况讲完之后,钱道戢仍然不得回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末将亲身所见,唐军甲械精良、长于骑射,攻坚破阵、纵横击远皆其所擅,若与对敌,切忌大意,非奇险不可恃……”
“依钱将军所见,难道唐军真就不可战胜、某等所谋守家卫国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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