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场大胜之后,河洛之间的敌我形势虽然还谈不上彻底翻转,但相较之前无疑已经是大大的改善了。而此时距离李泰重新返回河洛地区,也不过只有十多天光景而已。
在敌我势力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些河洛义师们仍然能够坚持与东魏北齐进行战斗,他们的志气和战斗力的确是非常顽强。
但正如魏玄所言,他们欠缺一位能够统筹全局、足智多谋的统帅来调度诸方,因此同敌军之间的战斗每每都要硬碰硬。而他们本身便势力弱小,这样的战斗自然占不到什么优势。
韩雄自知李泰如今在荆州局面更加雄大,而且其人坐镇哪方也并非由自己决定,这个话题若再继续进行下去不免便有些尴尬,于是他便连忙又说道:“大将军已经引部先战一场,贼军大败而逃。但诸水之间仍然残留贼之城戍营垒,为防其众卷土重来,正该趁其人心惶恐之际大加扫荡一番,使贼来亦无从立足!”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刚刚这一战虽然战果辉煌,但眼下的局面仍是敌众我寡。现在可朱浑元忙着收拾军败的残局,暂时顾不得修复他所设置的这个包围圈,若是任其反应过来、继续布置围困,无疑会让此战的效果大打折扣。
于是之前一直率部留守白马寺的韩雄、魏玄便各自引兵,直向洛水、谷水两边河线而去,沿河扫荡肃清敌方残留的人马势力。
虽然这诸处残留北齐人马仍然不少,但在白天里亲眼目睹了大军败逃而退的一幕,本身便已经茫然无措,此时再遭敌军的进攻扫荡,自然不复顽抗之志,纷纷放弃所戍守的据点、各自往金墉城方向奔逃而去。
经过一番扫荡,韩雄等人将一些敌军所设置的营垒焚烧摧毁,虽然还有几个城戍难作破坏,但单凭此已经很难再构建起之前那样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经过这一通扫荡后,韩雄等又获取到了一批眼下对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粮草,诸营垒据点收集起来,凑起了将近一千石的粮食。这对于即将耗尽军粮的他们而言,无疑是大大缓解了燃眉之急。
第二天一早,刚刚恢复了一些精力的李泰便又引部进据之前曾经夺取占据过的千金仓城。只不过如今这座仓城早已经残破不堪,北齐也抠抠搜搜的没有加以修复,只能凭着一些残留下来的夯土墙基设置一座临时入驻的营垒。
而当其军尚在设置营垒之际,西南方向、洛水上游有一支百十人的骑兵队伍正沿河北进,很快便来到距营数里外的位置上便探头探脑的向此张望。
李泰还以为这是北齐的斥候小队,对此也未加理会。眼下的他又不需要隐瞒行踪,反而需要张扬一些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只是着令将士们继续工作。
但那支斥候小队却格外的大胆,眼见营中对他们无作理会,竟然又继续向前推进,行为可谓是非常的大胆。
于是李泰索性便派遣一支队伍出营驱逐,然而当这支队伍出营靠近对方之后竟然直接混在了一起并向营地返回。
“仆权旭叩见郎主,奉史大都督所命北行向郎主禀告军情,本来还要行赴邙岭,不意此间便得见郎主。更闻郎主昨日大破贼军壮迹,仆等深憾未能在阵受命、奋勇杀敌……”
原来这一支人马竟是李泰之前在伊阙分兵而使的部众,为首者乃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精壮年轻人,出身天水权氏、名为权旭,也是权景宣族子,而且还是追从自己的三千陇右子弟当中一员,入营之后便向李泰作拜,并满脸钦佩仰慕的拍起了郎主马屁。
李泰向来都是平易近人,没有正事忙碌的时候,下属们这些马屁话他听上一天都不觉得腻,不过这会儿因为关心别路人马的情况,于是便摆手打断了权旭的话并示意他免礼,然后才又连忙说道:“权郎不必多礼,你部人马进度如何?”
“启禀郎主,日前伊阙分兵,某等追从史大都督深入山野,在那位李仪同的引领下访告诸蛮,凭着大将军赫赫威名,成功招引到十余蛮部、计有上万徒卒,如今已经将那柏亭城团团围住!”
权旭等人虽然没有追从大将军北进,但这些天也并没有虚度,任务较之李泰一行还要繁重得多,不辞辛劳的翻山越岭,才总算是出色的完成了大将军所交代的任务,讲到这里更是眉飞色舞的击掌叹道:“正逢大将军击破此间贼军,若能引部南下汇合,群蛮得见大将军后必然更加欢欣鼓舞,破贼之日即在眼前!”
李泰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不免喜出望外。昨夜他还连夜审问多名北齐俘虏,想要弄明白可朱浑元突然对白马寺发动攻击是否跟别处情势变化有关,但那些俘虏全都语焉不详,看来可朱浑元是有意隐瞒住这一消息的。
如今总算获知到准确的资讯,李泰在欣喜之余也不由得感慨果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若非他当年豪爽的同河洛群众瓜分战利品,如今只怕是没有这么强大的号召力。
不过对于权旭那后半段话,他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说道:“柏亭城那里,我暂时不宜前往,须得留此盯住金墉城贼众,阻其南下救援。彼处军务,仍由李仪同和史大都督共掌。对于柏亭不必急于强攻,能够严加围困即可。”
眼下他虽然是击败了可朱浑元并且瓦解了其人对自己所部人马的围困,但可朱浑元主力仍然未失,仍然拥有可战之力。
如果李泰放弃这里而前往柏亭与众蛮师汇合,虽然军势更壮,但是对于河洛之间诸路敌军的分化制约也就不存在了,可朱浑元又能整合调度河洛之间的所有人马,再来同自己进行交战。
蛮兵们虽然数量不少,但战斗力却非常低下,很难指望他们能够打出昨日那种漂亮战绩,一旦见到敌军军势雄大,可能直接就会发生溃乱,反而会连累李泰所部人马。
如今李泰坐镇千金仓城这里,直接困住可朱浑元,让其不敢分兵南去增援柏亭城。与此同时,九曲城的守军因为担心对面的同轨防和随时都有可能从南崤道出现的关西大军,同样无暇回顾。
如此一来,原本作为宜阳与河阳之间纽带的柏亭城就成了一座孤城,整个河洛之间的局面都因此僵持下来,而这正是李泰想要达成的目的。
这样的局面一旦形成,那么看似一个整体的北齐河洛防务便被瓦解成一个一个孤立的据点,随着局面的僵持和时间的推移,必然会有某一处挺不住而崩溃,继而引起整个河洛防务连锁性的坍塌!
李泰又向权旭叮嘱了一些细节性的问题,然后便着其快速返回柏亭城那里转告史静和李人杰,自己则继续督修此间营垒。
第0662章 竖子欺人
可朱浑元返回金墉城后,也无暇入城休整,而是强打起精神来、亲自巡视溃逃回来的诸军人马,这才让众将士相信了他并没有身死战阵之中,惊慌的心情才渐渐得以平静下来。
可是当他再想安排各路人马重新返回他们各自营戍据点的时候,诸将却都多有推诿、不肯领命。
毕竟大军新经溃败,伤亡惨重,此时若再脱离大队人马而单独行动,会遭遇什么恶劣的情况,实在难以预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是抱团取暖才最安全。
可朱浑元眼见群情如此,一时间也有些无可奈何,只能先将此事放在一边,着令他们各自引部入营,然后便又盘点诸营损失。
一通盘点下来,可朱浑元自是心痛不已。但除了白马寺这一战的损失之外,他却还要面对更加恶劣的局面,即就是柏亭城遭受蛮人围困一事。
须知宜阳境内以九曲城为中心、驻扎着可是有将近两万人马,而这两万人马的日常消耗可是非常惊人的,一旦柏亭城被困或是遭劫,对于宜阳防线的伤害都是近乎毁灭性的。
可朱浑元原本的打算是擒贼先擒王,只要将困守白马寺的李伯山给擒杀,那围扰柏亭城的群蛮自然瓦解崩溃。可是现在非但没能搞定李伯山,反而己方人马大败亏输、损失惨重。
那些蛮人们得知这一消息后必然更加气焰嚣张、踊跃为西贼所用,也会让柏亭城的情势变得更加危急,必须得想办法加以解决。
很快西魏人马正在沿河扫荡的消息便又传来,这不免让可朱浑元已经有些麻木的心中更增几分苦涩。事到如今,他想要在此围困擒杀李伯山的意图算是彻底落空了。
没有了阻拦掣肘,可朱浑元下意识便想到李伯山接下来必然会顺势离开这里,前往柏亭城去汇合诸部蛮人,然后主持针对柏亭城的进攻。
毕竟柏亭城那里存储着大量的物资,又是河洛防线的枢纽,一旦攻夺下来必然收获丰厚,这也是正常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考虑到新败之后,诸军将士们普遍没有战意,但柏亭城所面临的危险又不能不救。于是可朱浑元便趁夜召见亲近部将,着令他们在城中未曾参与白马寺一战的守军中挑选精锐,准备在李伯山引部离开白马寺后衔尾追击。
第二天,可朱浑元没有等到李伯山率部离开的消息,却得知其众正在千金仓城遗址上修建营垒,心中顿时羞恼至极:“竖子欺人太甚!莫非真以为我无能制之?”
说话间,他当即便又要招聚人马,出城交战。
但此时就连几名他的心腹部将都力劝他千万不要冲动,还是先派遣斥候前往柏亭城查探一下那些蛮徒们的动向如何再作决定。
如果李伯山仍是故作骄狂姿态,以身为饵的诱使他们出击,结果是要布下杀阵、引蛮人前来攻杀他们,猝不及防之下可能还要重复昨日的败绩。
尽管可朱浑元心中愤懑不已,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他麾下人马的确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的意外打击了,于是只能暂且按捺住怒火,接连派出数队斥候南去打探柏亭城周边的情势。
当斥候们将柏亭城附近最新的情况打听回来上报的时候,西魏那座营地也已经营栅合拢、将近尾声了。
这一座营垒除了那栅墙和里面的营帐之外,最醒目的则还是耸立在营地中央、高达数丈的投石机。很明显这就是李伯山恃以攻坚破敌、连建奇功的河阳砲了,看起来就让人心生惊惧。
其实投石机砲车绝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北齐军中也有着类似的器械,但河阳砲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关键还是在于那超长的射程和超强的威力。
当见到西魏人马直接将这河阳砲架设在了大营之中,原本就惊魂未定的北齐将士们更加的斗志全无。
如果仅仅只是双方摆明阵伍、真刀真枪的交战,哪怕再凶猛的对手他们也不会畏惧,可是敌人有着河阳砲这种利器,早已经超出了血肉之躯能够应对的范畴,若再上前攻杀,则同送死无异。
李泰非但没有率部离开,反而直接将战线推进到了洛水一线,摆出一副要盯死金墉城守军的架势。尽管金墉城中齐军人马仍然胜出其部数倍,但首战失利,再加上李泰直接将河阳砲这一大杀器摆在了明面上,也让齐军怯于交战。
如此一来,压力便全都摆在了可朱浑元身上。
他如果要率军南下、大举增援柏亭城,势必会遭到李伯山所部人马的拦截阻挠,可如果只是派遣少量人马,对于柏亭城当下的危境根本就难以扭转。
而且就算他以大部人马绕过魏军驻守之处,转从别的路线增援柏亭城,且不说这回增加多少消耗,单单金墉城守军减少,又会引起虎视眈眈的李伯山进攻。届时就算是救下了柏亭城,结果却丢了更加重要的金墉城,又有什么意义?
此间局势变得僵持沉闷,但是被众蛮兵们围困的柏亭城外气氛却正热火朝天。
柏亭城地处周山南麓,洛水的北岸,依山傍水、位置绝佳,故而才会被北齐选择于此筑城。但这前山后水的地理格局也造成了一旦两侧遭遇围堵,那么城中守军可谓是插翅难逃。
但通常而言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发生,毕竟柏亭城地处宜阳与金墉城之间,而这两处地方皆驻扎雄兵,一旦柏亭城遭遇袭扰必然会第一时间赶来救援。
可是现在金墉城中的扶风王可朱浑元被李泰所部人马盯死、动弹不得,而宜阳方面则就为了防备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西魏大军同样不敢松懈、无暇分兵来援,以至于柏亭城被蛮人部伍围困、岌岌可危。
眼下柏亭城中驻军也有三千余众,但更多的还是钱粮物资。尤其北齐也沿袭了东魏的番兵制度、或者说立国日短而未及改变,每一名番兵在其镇所附近都有十五匹绢的兵役饭钱。
因为宜阳乃是交战前线,故而宜阳人马的钱绢也都存放在后方的柏亭城,这便是二十多万匹绢。粮草并其他的物资储存,同样也是非常的可观。
初时柏亭城中还有恃无恐,他们城中三千守军,数量决不可谓少,同时又钱粮充足,更何况两端还有强大的友军随时都能赶来增援。因此这些蛮兵居然敢到这里来滋扰,简直就是在找死!
可是渐渐的守军们便发现情势不妙,不只城外的蛮兵部伍越聚越多,本来早该出现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迹。而当这些蛮兵们彻底封锁了柏亭城对外沟通联络的通道时,城中守军们这才慌了神。
虽然城中所积存的物资足够他们食用两三年都绰绰有余,可是如此不寻常的情况,显然不是眼前这些蛮兵们便能够造成的。
一想到这些蛮兵们背后可能还有更加强大凶狠的敌人,恐慌的情绪便在城中蔓延开来,一时间各种传言与猜测在城中喧嚣尘上。
面对这一情况,城中将士们也不敢再坐困愁城,而是开始积极的进行自救,想要尝试突围解困。
柏亭城东城门前,一场厮杀刚刚结束,出城交战的齐军将士们眼见越来越多的敌军向此聚集,已经很难再作突围,无奈只能引军退去。
“阿兄威武!达摩阿兄真是威猛,我亲眼见到阿兄你挑杀一名贼卒!”
等到突围未果的齐军退回城中,入前阻截的魏军人马也撤退回应,一直站在营门前观战的李雅便满脸笑容的迎向随军出战的若干凤,连连拍掌为其喝彩。
“小声些,你小声些……”
若干凤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有些羞红,发声低斥着李雅这小子。
他方才在阵的确挑杀一名敌卒,但那只是凑巧,转头自己的马槊却被敌将挥刀斩落,至今虎口仍觉酥麻疼痛,若非若干章等家将前后护持,怕是都难以安全的从战场上退下,因此听到李雅对他的吹捧自是羞不可当。
其他几名亲信少壮也多被安排上阵厮杀磨练,因为大将军所下达的命令是只围不攻,所以他们的作战任务并不沉重,阻拦敌军突围当成了练兵。
围城已有旬日,这些蛮兵们本来就颇不受控,长期枯燥的围城势必更增变数。但大将军对此早有预料,而且也做出了应对的安排。
傍晚时分,营外又响起了吹角声,几百名精骑援兵自辕门行入,并且其队伍中还押运着上百名灰头土脸的北齐军卒。
“李大将军再遣精骑来援,并且就途狙杀一部贼师援军!”
很快这一消息便传遍诸营,而那些齐军俘虏也被拉到了柏亭城下显摆炫耀一番,向城中守军宣告他们已经是孤立无援,所有来援的人马统统被干掉俘获了。
等到做完这一切,那数百精骑的援军各自解甲入营休整,另换一批荆州军士卒们趁夜带着那些甲装出营,然后等到明天再作援军返回。
至于那些齐军俘虏则就关押在军营之中,毕竟白马寺一战俘获两千多,每天派遣百十个前往柏亭城外激励军心士气,剩下的还能维持十多天的时间。
第0663章 不如早降
柏亭城中,将士们神情忧虑的望着城外那些垂头丧气、任由魏军羞辱摆弄的齐军俘虏们,心情不免五味杂陈,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
“假的,全都是假的!”
一名身着戎装的中年人站在城头上大声呼喊道,试图将士气重新鼓舞起来:“这些蛮兵全都是乌合之众,虽然围城多日但却不敢进攻,他们又哪里有胆量去迎战扶风大王!不知哪里搜捕到的乱兵,只为引入城前虚张声势。养足精神,来日再战,一定能够杀穿贼军阵仗!”
在此人连番呼喊打气之下,城头上的将士们也勉强收起了忧色颓态,摆出一副认真的姿态开始在城头忙碌进行各种防御事务。
但是随着这中年人离开,众人很快便又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毕竟城外蛮兵们只围不打,也让他们这些守城将士无所事事,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讨论琢磨现今究竟是个什么态势。
那在城头上打气的中年人名为郑法僧,乃是柏亭城城主。尽管如今情势很不乐观,但是郑法僧本人却还对于解围有着很大的信心,毕竟柏亭城乃是重要的钱粮要地,绝非可以随便放弃的一般据点,坐镇金墉城的扶风王可朱浑元和宜阳太守元景安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又在城中将诸事项都巡察一番,并没有因为敌人只围不打便心生松懈、诸事不备。
从城池被围的第一天开始直到如今,整座城池便在他的管制下进行着高强度的警戒和备战,如果敌人发起进攻,郑法僧也有信心一定能够凌厉击退敌人的攻势!
巡城结束之后,郑法僧才又返回了城主府,但刚刚行至府前,便听到侧方的镇城营中不断的传出军士们的哄笑嬉戏声。
听到这一连串的吵闹动静之后,郑法僧脸色顿时一沉,当即便喝令麾下亲兵部众们随其一同走入镇城营中。
“郑城主大驾光临,请问有何命令?”
营门前几名兵卒远远见到郑法僧行来,便忙不迭大声打着招呼。而随着这几兵卒呼喊声响起,营地中几处营帐内的欢笑嬉戏声登时便减弱了许多,明显这几名兵卒是刻意放大声量来通风报信。
郑法僧恶狠狠的怒视这几名兵士一眼,然后便径直行入营地中最大的一座营帐里。
此时这营帐中,营士们正在忙碌的收拾着握槊、樗蒲等各种赌博用具,营地中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可见这些营士们刚才正在帐内聚众赌博饮酒。
“见过城主,城主快请上座。”
一名将领模样的鲜卑人快步迎上前来,略作躬身并将郑法僧往帐内邀请。
郑法僧冷眼扫了这名将领一眼,无视其人邀请的动作,只是沉声说道:“日前城主府有令,城外危情解除以前,城中军士禁制任何娱戏,镇城知否?”
说话间,他更抬起腿来直将地上散落的赌博用具踢在了这名将领足前,视线也变得冷厉起来。
那名镇城都督闻言后口中便干笑着解释道:“今日外出交战一场,儿郎们很是疲惫。自度午后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所以便让儿郎们于此欢戏消遣一番。儿郎们各自有量,绝对不会耽误了明天的事情,请城主放心!”
东魏北齐境内,一般情况下鲜卑人是要比之汉民更加尊贵。但如果双方身份差距太过悬殊的话,往往也不可通过简单的族群所属便判别孰尊孰卑。
不过眼下这两人一个是城主、一个是镇城都督,乃是城中文武两大长官,身份官职上自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距。但这名鲜卑镇城都督却明显对郑法僧这个城主敬畏有加,则就属于比较特殊的情况了。
这城主郑法僧虽然是汉人,但却属于是神武皇帝信都建义的河北元从,资历深厚。至于这名鲜卑镇城督将,虽然也是六镇老兵,但其故主却是燕王贺拔允而非神武旧部。
贺拔兄弟自是武川豪杰,但因旧年贺拔岳拥部关西与神武皇帝对抗,故而贺拔允也受到猜忌排挤。待其身死之后,其部属员众便被分散于晋阳诸军之中,眼前这名柏亭镇城便是贺拔允的旧部之一。因有这一层渊源,故而也没有享受到晋阳兵在东魏北齐的身份光环。
督将名为林盛,一边向城主郑法僧解释着,一边连连保证下不为例。
然而被围城多日,城外情势如何完全不知,郑法僧心情正自焦灼郁闷,却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完全不理会督将林盛,只是顿足怒喝道:“究竟是谁,犯我禁令?”
“儿郎们确实出战辛苦,请城主能够……”
督将林盛还待央求,但这话却让郑法僧变得更加暴躁起来:“出战辛苦?那你等军众杀敌多少?既然无功,言何有劳!违禁者速速行出领罪,帐内有敢包庇者,一概同罪!”
几名营卒心知自家将主处境尴尬,正待行出领罪,但林盛这会儿也有些气不过,怒视着郑法僧大声道:“我部下儿郎连日出战,的确无功,但也确实有劳!城中军务历来都归镇城督统,我未闻有此营禁军令,城主声令难使此处!”
那城主郑法僧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这个素来胆小怕事的林盛,语调也变得冷厉起来:“你敢抗命?”
“我、我,不敢、不敢……只是一时情急,请城主见谅。”
林盛终究逆来顺受惯了,尽管一时之间怒极失控,但很快便又清醒过来,忙不迭又垂首说道:“城外蛮兵围城,正是用人之际。儿郎们不过暂享短时的欢愉,来日或许便要赴阵战死,请城主网开一面!”
城主见状后便冷笑一声,直接喝令道:“将此徒缚出帐外,让众营士看一看抗命是何下场!哪怕是镇城,不遵城主府令也要受罚!”
随同城主入此的几名军士闻言后便直将那镇城林盛扭押下来,帐内诸营士们见状后也都流露出愤慨神情,但却被镇城喝止忍耐下来。
不同的人在面对危急情况的时候反应各不相同,郑法僧属于一种性格比较强势的人,越在危急时刻便越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权威。尤其镇城林盛几番率部出战都劳而无功,已经让他颇为不满了,这会儿便索性将其人当作一个树立自身权威的工具人。
在召集众营士并当众对镇城一通训斥之后,郑法僧这才返回城主府。而林盛的部众们这才敢上前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至于其他营士则只是冷眼旁观,显然对于这位懦弱怕事的镇城也乏甚同情。
“这狗汉儿实在欺人太甚,阿耶当时为什么还要忍让?”
待到林盛等人返回帐中,一名被两个壮卒用力架在帐内的少年便低声咆哮道:“眼见旁人如此羞辱我父,我若不杀他,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人间!”
林盛让人松开少年,旋即便上前抱住了儿子,口中叹声道:“这些年来,你耶遭受的委屈还少?若要尽数报复回来,怕是得把晋阳杀个干干净净……”
“那便杀个干净!”
少年名叫做林嘉,闻言后又眼泪模糊的忿声说道,虽然生在晋阳,但因一家人遭遇的各种刁难,对于晋阳没有任何的认同感。
“胡说!忍辱偷生至今,把你养大成人,难道就是为的让你枉送性命?”
林盛闻言后便瞪眼低喝道,旋即便又拍着儿子脑袋轻声道:“如今新主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只要有才力可用,想必也不会再计较出身前事。待到此间兵事了结,你耶使尽钱物也要把你送还晋阳,只要得了天子赏识,咱们父子余生便有指望了……”
少年对于父亲描绘的这一前景却完全提不起兴致:“阿耶遭遇诸多不公,还相信咱们父子在晋阳能有前程?即便是能有,儿会自贱到向那些对我父子诸多羞辱的狗贼们笑脸相对?”
“不这样,又能如何?燕王一世英雄,尚且……我父子能活至今,已经是幸运了。”
林盛听到儿子这番话,又是一脸黯然道。
“咱们可以出投关西啊!阿耶难道没有听过此番进攻河洛的关西李大将军威名?这李大将军出入晋阳都无人能阻,扶风王若能胜得过他,会任由柏亭城被蛮人骚扰?而且据说李大将军还颇受贺拔氏故主恩惠,咱们若往相投,李大将军必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啊!”
少年林嘉忙不迭开口说道,很明显这个想法已经酝酿多时,只不过今日情绪累积达到了一个临界点才吐露出来:“阿耶指望我在晋阳混出前程,那也没有天降的福泽。生是兵家子弟,总得用性命博取富贵,与其留此再受欺压,还不如奔赴关西重新开始!那李大将军在关西能少年成功,我纵然才力百倍不如,凭此一身供养阿耶也没有问题!”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那林盛听到儿子此言后便也沉声道:“西投倒也不算坏事,但今城池遭围,营士又多不亲我,纵然有意,如何往投啊?”
“此事我早有计划,只要阿耶愿意,咱们便可出投!”
听到父亲认可自己的想法,少年顿时也心生振奋,忙不迭又附在父亲耳边小声讲起他的计划。
第0664章 提头来见
“你想要发动夜袭?”
第二天一早,城主郑法僧在府中接见了前来拜见的镇城林盛,听到其人所提出的想法顿时便来了兴致。
林盛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一脸恭谨的说道:“是的,昨夜末将受城主一番教诲之后,回帐一夜无眠,苦思何以明明将士用命,但却仍然久战无功?
蛮卒人数虽众,但却绝不是什么骁勇之军,贼军之所以只围不攻,就是担心蛮人交战露怯,反给我军以战机。如今我虽每日出战,但敌人皆以精卒来应,鲜少以蛮卒迎战,更见蛮人之弱不堪战。
如若能够绕开敌军精卒而向蛮卒阵伍进攻,或许就能搅动其军阵大乱,困势自解!而若想要达成这一意图,只能趁夜出战。当然,这只是末将的一人愚计,是否可行,还要请城主裁断。”
“久困城中,局面僵持,难免人心动荡。任何有助脱困解围的方法,都值得一试。听你此言,这也不失为一良策。只是方法再好,仍然有待执行,否则便是一番空话。”
郑法僧讲到这里,望向林盛的眼神也变得温和一些:“你我共事也非短时,应当知我性情。昨日小作惩戒,绝不是对你蓄意打压,只是因为将士荒嬉有害无益。若是此番能够奋勇出战、击破贼营,我一定会为你向扶风大王、向朝廷请功!”
若是换了之前,郑法僧这番话还会让林盛心情激动几分,可是如今已经决意听从儿子意见的他对此已经是完全无感,但表面上还要装作感恩戴德状,连连点头道:“末将明白、明白!围城以来,如果不是城主妥善应对、周全布置,如今柏亭又安能人事安稳?末将只是一介武夫,素来没有什么智谋,唯有听命于城主,才能让情势有转好的可能!”
尽管林盛平时也并不以强势著称,但郑法僧还是感觉他今日尤其的恭顺卑微,对此也并无怀疑,只道是昨日自己那一番敲打立威发生了效果,于是便又沉声说道:“之前难与群众议事,其实近来我也多有忧虑。常情以论,援军早该到达,但却一直不见踪迹。
城外贼众公示的俘虏,可能真是各路的援军。但无论如何,如今你我总是同生共死、城破难全。此番出战,林镇城你需要什么人事支持,尽管道来。如若果真援军遭劫,可知贼众的确势大,若是一战不能功成,这样的机会恐不负有啊!”
听到郑法僧此时直言情况可能真的不妙了,林盛心中自然没有什么同忧之感,反而暗自庆幸先一步做出了转向投敌的决定,当然表面上还是一脸凝重的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奋力作战、击破敌营。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商讨完善发动夜袭的计划,由于西魏精锐人马主要安排在东西城门对面,所以这两处都不适合发动进攻。最合适的路线则就是从城北出营,然后绕道贼营侧翼发动进攻。
郑法僧对于这一计划寄望不小,于是便也放开了权力,任由林盛在城中挑选精干士卒。
林盛虽然担任镇城都督,但军权却一直被郑法僧把持在手,能够指挥的只有自己麾下部曲,故而之前郑法僧敢于公然对他加以训斥惩罚,如今凭着一个夜袭的计划,总算获得了郑法僧的放权,很是选拔了一批城中精锐。
因为需要掩人耳目,因此这一批甲卒需要提前用吊索从北面放出城外去到周山藏匿起来,到了夜间再展开行动。在这些人临行之前,郑法僧也严令他们一定要遵从林盛的命令,如果有谁胆怯逃回、以致事败的话,一定枭首示众!
因为此行非常凶险,林盛虽有视死如归之志,但却仍然有些放不下自己的儿子。所以当精卒们陆续出城之后,林盛便又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郑法僧能够将其子招纳身畔作为护卫亲信。
郑法僧对此也未作犹豫,为了让林盛能够没有后顾之忧,于是便直接答应下来。
入夜之后,郑法僧将城中其他人马集中在东西两城门上并大张旗鼓,摆出一副要作夜战的架势,以此将敌军注意力吸引至此。而他自己则带领几名随从,来到北城墙下安排最后的一批战卒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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