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弼这会儿自感焦头烂额,是因为他明白主上对于河阳三城的渴望,此番派遣他们前来河南增援本就受迫于王思政的自作主张而非心甘情愿。
如今李伯山在河阳那里打得这么出色,接连做出让人侧目的突破,而河南这里仍是一团乱象、情势不明,是否意味着从一开始选择河阳路线突进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作为大军的统帅,李弼是有随机应变、事从权宜的权力。而李伯山这一路线的推进顺利也并非全无征兆,当他们军入恒农时便来报已经拿下了新安汉关城,抵达宜阳的时候又来报已经攻克了河阳南城。
但是这两个节点李弼统统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仍是固执前计。虽然也有受了赵贵影响的缘故,但最终做出决定的终究还是他,自然他也是这一系列决定的第一责任人。
如今兵顿伏流城,再想做出整体的路线改变已经晚了。眼下侯景所部被韩轨率领的东魏大军围困于颍川,王思政所率人马则在驻阳翟,彼此形成一种僵持的状态,若李弼临门一脚的抽身而退,那么别说河南方面的利益,就连王思政可能都得搭进去。
但河阳那里已经取得了这么大的成果,同样不可无视。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弼只能暂作权宜之计,不再追究李义孙之前罪过,着令其人自募员属前往奔援河阳。虽然也是聊胜于无,但起码也是表明了对李伯山战功的肯定和支持。
赵贵却仍质疑这一决定,在李弼看来已经超出了就事论事的范畴,对李伯山其人的嫉恨使其全然不考虑河阳城池到手给霸府战略带来的增益。
赵贵自也能够听出李弼语气中的不悦,神情不免便有些尴尬,便又开口道:“李太尉久掌台府军机,所以主上此番才委以重任,诸军行止进退皆凭太尉定夺。我虽然参谋备问于军中,但也不敢越俎代庖、擅作决断,凡所进言,悉听采纳。”
听到赵贵已经开始出言推诿,不愿承担自己的责任,李弼心中不免也暗生厌烦。
略作沉吟后,李弼才又说道:“即便河南群众俱去河桥,此间局面也未为大忧。就连南阳公与我听说李伯山大进于河桥都心生震惊,此间东贼若闻、能无惊惧?旧者兵家围魏救赵,今者李伯山兵逼河阳,对河南此间局面也是大有助济!”
赵贵只是对李伯山有偏见和怨念,但也并不傻,没有丧失对局势的分析能力,自然能够想到李弼所说的这一层。同河南危乱相比,的确河阳的得失对东朝更加重要,李伯山在河阳方面的推进势必会给此间敌军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但一想到李伯山将要因此更加风光,赵贵便觉得有一团火在其胸腹之间烤炙得他五内俱焚,完全不能接受。甚至就连李义孙等急欲奔援河桥的河南豪强,都让他心生忿恨,心里盼望着李伯山孤军无援、葬身河桥。
且不说被心中妒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赵贵,随着李义孙被放出来,许多亲友袍泽们围聚上来关切询问,很快便也知道了李泰所部人马在河阳又下一城的事情。
“这位西河公果真名不虚传,怪不得之前便能攻破东贼晋阳宫!”
“是啊,国中多少枉称豪杰者几番损兵折将,全都无所突破、饮恨河桥。西河公却能连破贼城,当真英雄无匹,恨不能追从麾下,扫灭东贼、复我桑梓!”
除了感慨李泰功勋威壮之外,许多豪强军头们也都没有忘记前事,凑近到李义孙面前小声问道:“请问李开府,西河公前言河阳城武库事,如今是否还作准?”
李义孙闻言后便大笑道:“西河公义薄云天、言出必践,我之前奔赴抵达之际,便已经拨给我三千刀枪弓杖,只待卒员到达立即便可分付武装。自恒农一路追随西河公作战的韩木兰,更是已得馈赠甲杖千余!”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发出了充满羡慕的惊叹声。他们这些豫西群众,多是不忍离开河洛乡土,穿梭在伊洛之间同东贼交战不休。战斗任务最是繁重,但是台府也并不将他们视作心腹力量,只作外围的藩篱使用,拨付的甲杖辎重非常微薄,大部分都需要自己筹措,或生产或缴获,可谓是清贫有加。
所以当听到李泰如此豪迈的打开偌大河阳武库,任由他们拣取武装自家部曲,对这些人而言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之前他们对此还有些迟疑,或是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不相信李泰会有这么强悍,也不管过于靠近东贼的河防重镇。
但今有了李义孙作为表率,心中的热情顿时便被激发出来,于是许多人便都涌到李义孙面前来,争相踊跃的表示愿意追随李义孙前往增援河桥。
李义孙对此自是来者不拒,凡所应征者全都记录下来汇总成册,并且在第一时间将这结果汇报到李弼帐中,希望李弼能够遵守诺言给与放行。
尽管李弼心中早有准备,但当看到李义孙递上来的名单时,顿感头大不已。凡在伏流城此间随军驻扎的豫西豪强们,几乎全都表态希望前往增援河桥,而他们各自部曲人马累加起来,已经是达到了一万余众。
虽然从出军伊始,李伯山所部前锋人马便未与中军一同行止进军,同这些豫西豪强们也都交流有限。但今其人仍然远在洛北河桥,竟直接将洛南大军人马挖去了将近一半!
李弼心中很清楚,这么多的豫西豪强们急欲奔援河桥,除了李伯山所许诺的武装任取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相对于河南地区的局势变化,河阳对于河洛局面的稳定是有着更直接更重要的影响,关系到他们妻儿老小、亲朋好友的性命安全。
所以尽管心里也有些为难,但李弼也不敢刁难阻止,只是有些为难的说道:“如此多人马转进,粮秣给付仍需一定的时间,李开府能否安抚群众、分批开拔?”
李义孙闻言后便摆手道:“请李太尉放心,西河公连夺河阳两城,尽收贼之仓储,用物绰绰有余。诸军只需尽快奔赴洛北,粮秣补给便不患匮乏!”
李弼听到这话,不由得便面露尴尬之色,他也是有点见识短浅了,于是便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李开府等先行一步,为国全此壮功!”
兵贵神速,李义孙新从河桥前线返回,自知如今彼处敌我兵力相差悬殊,所以在邀集乡党群众并获得李弼放行之后,第二天便与诸军上万人马浩浩荡荡沿伊水北去。
这么多的人马脱离大军,李弼也担心会给颍川局面带来恶劣影响,于是便一边着员东去散播河阳城已经三克其二的消息,一边又调令人马逐步东去,摆出一副气势汹汹、要联合诸方一举扑杀韩轨大军的架势。
李弼这里大军方动未久,后路台府又有使者赶来伏流城,分别是行台郎中赵士宪与中军督将宇文护,传达大行台的最新指令:李弼仍然督军奔赴河南,协助王思政控制河南局面,赵贵则分兵入据洛阳,为河桥李伯山后继,等待后路怡峰、贺兰祥等所率增援人马,务求守住河阳南城。
显然这一消息已经滞后,命令中只涉及到河阳南城,但也体现出大行台对河桥的重视,单单一个南城便又增派霸府两万人马奔援驻守。
当宇文护得知最新消息是李伯山竟已将河阳中城也给攻克,顿时便激动得热泪盈眶,击掌大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前计进取河阳必然可成,必然可成!王思政擅进误国,非其妄动,如今大军已经奔驰于河北!”
一想到之前定计奔袭晋阳,如今李伯山又勇夺河阳两城,两次皆是因其定策而成其功,宇文护心中便焦躁不已,连连催促着尚自有些犹豫的赵贵速速前往洛阳,迟恐再次错过大功。
若待李伯山连克三城,他们这些人又将彻底的沦为配角!
第0495章 敌使来访
两座城池接连失守,尤其敌人在进攻中潬城时所使用的石砲威力强劲到匪夷所思,顿时让河阳的防守压力变得空前强大。
中潬城失守之后,斛律金第一时间便召回了分遣于南岸的人马,所有兵力集中于北岸进行布防。
有鉴于敌人石砲攻势之猛烈,斛律金也没敢将所有人马都集中于城池之中,而是沿河驻扎,连营几十里,扩大营防范围以降低敌人攻势威力。
当然,接连两城失守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敢隐瞒,第一时间便向邺都奏报,顺便将其子斛律羡在南岸所获悉到的敌军情报、尤其是敌军主将的身份一并回奏。
几日后,以陈元康为首的一众邺都使者便抵达了河阳大营。
队伍同行有一辆放置着铁栅兽笼的大车尤为醒目,待入营门前,陈元康先向率众出迎的斛律金告罪一声,然后便指着后方的薛孤延下令道:“奉世子命,速将罪将薛孤延监押归都以作惩戒!”
数名如狼似虎的劲卒冲上前来,直将薛孤延佩刀收缴并剥除外袍,刑枷锁拿投于车中,仿佛被擒获的熊罴一般。
“大司马救我……”
薛孤延自知罪责难免,但也没想到世子竟会以如此羞辱方式、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作为禽兽一样拘押,一时间自是悲愤不已,望着斛律金连声乞求。
斛律金见状后便也面露难色,硬着头皮向陈元康说道:“薛孤延作战不利,诚是有罪,但毕竟勋资可表,恳请陈右丞稍顾体面。”
“平秦公功勋事迹,卑职岂有不知?但今军败辱国、京畿都因此震荡不安,世子盛怒,卑职也只是奉命而行。”
陈元康听到这话,忙不迭向斛律金欠身说道,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可当见到斛律金之子斛律羡行入他随从队伍中片刻,队中家奴又给他打了一个眼色后,他这才勉为其难的着员将一布幔覆盖在栅笼上,虽也无改薛孤延的恶劣处境,但有这一层布幔遮掩,倒也不至于直接曝丑人前。
旋即这一队人马分出几十卒员,也不入营,拉着监押薛孤延的囚车便又沿来路直返邺都,那雷厉风行的姿态也显示出世子高澄对于河阳此番败绩的愤怒。
斛律金自知世子也是借此来表达对自己的不满,于是便又礼数周全的将陈元康一行请入营中。
待到入帐之后彼此坐定下来,陈元康便望着斛律金直接发问道:“世子着卑职请问大司马,大司马能否保证力守北中城、绝不再让城池陷于贼手?”
斛律金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贼之前攻中潬城,所用砲械威力着实惊人,守军将士难以应对。但其兵力有限,进据中城已经是其极限,一旦踏足北岸,此间数万将士定能将之剿杀……”
“且慢,大司马的意思是,贼军是有可能继续北进、登抵河岸?”
不待斛律金把话讲完,陈元康又疾声发问道。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想到敌军进攻中潬城的阵仗声势时,斛律金也不得不承认,他今虽然拥兵数万,但还真的不敢保证能够力守北城不失。
而他如今所作的准备,也已经不再局限于城池据点,而是北岸几十里河堤,哪怕北城被敌人石砲轰砸粉碎,但也要凭着奋勇野战,不给敌人整部登陆河岸的机会。
可陈元康对其整体的战术准备却没有什么兴趣,在确定斛律金也不能保证北中城不会失守后,于是便又开口道:“那么就有劳大司马安排一下,让卑职前往中潬城与贼将交谈一番。”
“陈右丞是要……这、这是世子的意思?”
斛律金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变,直从席位中站立起来,一股羞恼涌上心头,怒视着陈元康疾声问道。
“唉,前师败绩,国中群情已经颇不安定。韩司徒等军去河南,至今未有消息。世子今在都畿勉力维持局面也甚是辛苦,河阳竟又失守……河阳绝对不能失守,无论如何都不可!”
陈元康见斛律金如此模样,便也站起身来望着他回答道:“卑职此行携有贼将李泰血亲几员,世子告我若大司马能力保河阳不失,则将贼诸亲临河斩杀誓师。可如果大司马……卑职亦知此情难忍,但大司马也应当明白,河阳绝对不容有失!请问大司马,卑职该不该去?”
听到陈元康将问题抛回给自己,斛律金神情又是一黯,僵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蓦地长叹一声,转身向北长揖及地,口中则涩声道:“臣有负大王、有辱国威……陈右丞远来,想必不知敌情详细,我犬子丰乐新从河南返回,可以担当陈右丞向导。”
河阳两城失守,对当下的东魏朝廷而言就仿佛屋漏偏逢连夜雨,此间情势已经绝对不容再继续恶化下去。
自己这里力量已经用尽,那只能从敌人方面想办法。但求和劝降这种事情,显然不该由新掌军政的世子高澄去做,身当前线又作战不利的斛律金自是难辞其咎。
当北中城提出谈一谈的书信送至案头的时候,李泰也有点懵。他虽然也觉得自己在河阳这里打得挺漂亮,但东魏的承受力就这么点?居然已经窘迫到想要通过战斗之外的方式来解决自己所带来的威胁了。
不过略加思忖后,他倒也能够体会高澄此刻所面对的处境和心情。
身为一个权二代,除了年幼时因为跑路途中坐不稳牛背而险遭其父射杀之外,高澄是鲜少经历极端险恶的处境。起码跟几番谋杀老大未果而不断跑路的父亲高欢相比,他的耐力和韧性都是不及远甚。
李泰有一个后来人的视角,明白这一次的风波对东魏而言是有惊无险。但在高澄看来,从他父亲去世之后每一刻所发生的变故,都是一个新的挑战、新的压力。
这种不断施压的过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好受,而每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也都不尽相同。高澄是一个聪明人,与其动辄准备以命相搏的父辈相比,他手中的筹码更多、选择更多,自然也就乐得通过更多方式去解决问题。
且不说李泰这个大时代中的小蝴蝶,就原本的历史上,侯景已经彻底叛变并且转投二国,在接连征剿都未能成功平定的情况下,高澄仍然愿意放低姿态尝试对侯景招降安抚。
李泰固然是不比侯景的反叛对东魏整体伤害大,但如今的他距离黄河北岸已经是一步之遥,是绝对需要慎重应对的。
但这是从东魏方面的分析,李泰自己对于这样的会面倒是需求不大。
老实说能够攻占中潬城已经是他的一个极限,主要还是因为斛律金派人南来截断了他的退路让他跑不了。
在此之前,就连河阳南城都只是一个意外收获,归根到底只是因为薛孤延这家伙先撩者贱,一步一步把他勾引到了这里来。
如果不是薛孤延先行撩事跑去围攻金谷城,他今要么还在汉关城睡大觉,要么就跑去颍川瞻仰宇宙大将军了,至于困在这河桥上进退不得?
他今身在最前线,贸然同敌方使者接触总是不妥,被人知道了难免要嚼舌根。可当看到对方派出的使者名单时,他又不免有些意动。
陈元康这个人,乃是东魏时期最重要的谋士之一,深得高家父子看重,李泰对其也是仰慕已久,并不抵触见上一面。
不过若单单只是陈元康,倒也不值得李泰在阵前相见,关键同行人员中还有他留在东魏的亲人们。
这就让李泰无从拒绝了,虽然说他跟东魏的亲人们感情也算不上多深,但毕竟血缘关系摆在这里。若是因其断然拒绝,使亲人们落得贺拔胜儿子们一般的下场,他也难免过意不去、心内无从释怀,而且也给人一种过于凉薄之感。
于是他便即刻回信,同对方约定见面的时间,自己也从南城直往中潬城等候。
当收到李泰的回信后,斛律金和陈元康也都暗松了一口气,总算这李泰并没有灭情绝性到完全罔顾亲人的安危生死而拒绝沟通。
于是他们当即便按照李泰所提供的时间安排舟船,陈元康、斛律羡并两名陇西李氏子弟同行,在十几名只持短刃的卫士们护送下,乘着小船往河洲上的中潬城而去。
与此同时,李泰也早已经身披甲胄、在众亲兵们簇拥之下,站在中潬城北城门外静静等待亲人们到来。
第0496章 盛情招揽
“阿兄,阿兄!”
舟船刚刚抵达码头还没有停稳,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已经急不可耐的从船上纵跃出来,旋即便大步的走向李泰。
李泰抬手制止了下意识往前一步的张石奴等亲卫,向这年轻人望去,虽然对他而言是第一次相见,但一股熟悉感却很快涌上了心头,便也阔步迎上前去,张开两臂拥其在怀,口中则笑道:“你是十四郎仲举!较我离乡当年生长高大许多,阿兄险些都要认不出了!”
李仲举便是李泰此身的嫡亲兄弟,年龄较他小了两岁多,眉眼五官与李泰有些相似,只是欠缺了英武气质,跟自小爱好舞刀弄枪的李泰相比,这李仲举无疑要更像温润如玉的翩翩世家公子。
听到李泰这么,李仲举不免又是泪眼朦胧,低头啜泣道:“当年阿兄你和阿耶一去不返,家人们都忧伤得很,阿母整日都不见笑容,每使家人外出打听,常常都不肯进食。只在去年得知了阿兄消息之后,才总算得见几分欢颜……”
李泰听到这话后,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一位温婉妇人的形象,心中便暗生一股孺慕之情。他虽然是有别于前身的李泰,但接受了前身的记忆又以此身份生活了数年之久,对家人们倒也不谓全无感情,有时也多有想念。
在他记忆中,这位母亲卢氏最是喜爱自己,而李泰也恃着这一份溺爱才自小不爱经义爱骑射,养成了活泼好动的性格。
“阿母她、她今身体如何?是比往年更消瘦了吗?不肖子漂泊江湖,不能晨昏定省,十四郎你等居家少年,不准效此行径!”
想到此身的母亲,李泰也是满怀伤感,拍拍李仲举的肩膀又说道。
李仲举听到这里,张张嘴欲言又止,但见后方同行群众都已经下船,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侧身站在了李泰身后。
陈元康下船之后,便认真的打量了几眼中潬城北被破坏严重的河桥,视线又在河阳关那坍塌的关楼和破损的关墙,并没有急于上前,给李泰兄弟俩留下一点叙旧的时间。
与之同行还有一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样貌英朗、身材高大,同样也是陇西李氏族人。
他先陪着陈元康在码头上站立片刻,远远望向李泰认真端详几眼,这才笑着开口说道:“果然是我堂弟伯山,族中亲长向来感叹十三郎样貌俊美出众,放在何家门第都是人物翘楚、群流表率,只可惜向学的品性有拙,遗憾不能内外光华。但今观之,倒是比旧年更加的沉静英迈了。”
“名门道术有传,对子弟难免要求更高。这位李郎事迹雄壮、声誉渐隆,也离不了同族亲长们的教导鞭策啊!”
陈元康闻言后便也笑语说道,并顺着李倩之视线望去,当其视线落在李泰身上时,不由得也是顿了一顿,凝望好片刻后才又忍不住开口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声迹未露时,李郎便能得亲长如此夸耀,果真所言不虚,仪容风采、不逊金玉,让人惊服啊!何家亲长观见兰芝玉树盛放门苑之内,能不欢欣?”
两人说话间,李泰已经在亲兵们簇拥下向此行来,视线一转落在李倩之身上。
他同族堂兄弟们几十人,绝大多数都留在了东魏,若非关系特别亲厚、印象深刻的,很多也都记不住。
不过前经二弟李仲举提醒,他倒也认出了李倩之,彼此一个曾祖李承,关系要比李礼成还近了一层,连忙入前长揖道:“五兄,有劳你舟车劳顿的前来看望,请恕我行止不便,未能远迎。”
“十三弟不必客气,家人们都知你……”
李倩之闻言后连忙摆手笑语,因有陈元康在旁,许多话也不方便说,于是便又向李泰介绍道:“这一位便是陈长猷陈右丞,去年家人们自河北新迁晋阳,多仰陈右丞关照,才能顺利定居下来。”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顿感一奇,没想到家人竟从河北迁居到了晋阳。
但他眼下也不好细问究竟,于是便将心中疑惑按捺下来,向陈元康抱拳道:“陈右丞,久仰大名,之前缘悭一面,不意如今分居两国竟能相见于此间。”
“陈某些许庸劣行迹,实在不值一提。反是李将军名门少壮,功耀东西,堪称时代楷模,就连高大将军都屡闻将军壮名,并喜叹人间新老更替概莫能免,但能真正兴继弘扬者,不过李将军等寥寥数员,着我此番一定要以礼相见。”
陈元康也向李泰抱拳还礼,之前远观已经颇感惊艳不凡,如今相立对望,哪怕李泰并不矜傲凌人,也不由得让其颇生窘迫紧张之感,心情居然变得有些忐忑。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没有面对过真正的强人,但大概此行本身就处于偏弱势的情况,再加上李泰的风采也着实出众,便让他不由得心生一股被压迫感。
在一行人转身往中潬城行去途中,陈元康又忍不住暗窥打量李泰几眼,便不由得暗自感叹但以仪容神采而论,眼前这李泰可以说是他生平所见仅次于高王者,再加上一身英武戎装的衬托,气质上就连世子高澄都要略逊些许,更有一种他从高王身上都未看到的蓬勃朝气。
待入中潬城内城中,李泰将陈元康一行引入厅堂之中,又着令贺若敦、韩雄等几名将领作陪席间,旋即便对陈元康笑语道:“身在戎旅、营事简约,仓促设席、未为款待,还请陈右丞见谅。”
“李将军不必客气,某与将军分事两国,因命受遣而相会事中,能得将军拨冗相见,已经深感荣幸。”
陈元康先共李泰客气寒暄几句,等到气氛铺垫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明来意:“今日奉高大将军命入此访问李将军,内中缘由想必将军已有自察。
自元象年间始,河阳三城筑成以来,能连克两城者,将军一人而已,事迹的确堪称威壮。世子闻听此事后,惊诧之余,对将军也多叹惋……”
“河阳三城居然是筑于元象年间?我记得高司徒当年,似乎便是殁于河阳城外?陈右丞知是哪城?”
不待陈元康把话讲完,李泰便开口问道。
陈元康听到这话之后,神情便有些尴尬,他之前便曾是高敖曹门生幕僚,受高季式举荐为高王所用,入掌丞相府机要。
此时听到李泰问起高敖曹旧事,陈元康自知他是在借此表达对高氏政权不满,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高司徒之旧殁,实在是让人心痛惋惜,因此高王、高大将军父子皆优待司徒家眷旧属,可谓关怀备至。
至于高二公,则同样令人可惜,道合则仕、不合则隐,今却抛弃父母妻儿、亲友群众,丝毫不以家门故事荫资为意,举城投靠敌邦,以致身废名裂,更怨何人?”
讲到这里,他又直望李泰继续说道:“虽然高二公身入歧途、不道至极,但高王父子仍未对其亲徒痛加诛戮报复。其余裹挟入事者,多数都已既往不咎,宽宏至今,世所罕见。”
李泰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暗暗点头,岂止是既往不咎,简直是加倍恩宠,都睡一张床上了呢。
他自知陈元康是在表达什么,虽然他父子从逆,但留在河北的家人却也无遭连累,也足以体现出高欢父子的宽宏大量。
可是想到刚才听说家人们已经从河北移居晋阳,他便又忍不住发问道:“清河虽然也非故乡,但客寄彼处年久,常常梦回彼乡水土,家人为何迁居晋阳?”
听到这问题,李倩之和李仲举脸色都微微一变,转头望向了陈元康。
陈元康也干笑两声,然后又说道:“去年晋阳空虚,李将军你引众直趋……”
听完陈元康一通解释,李泰也自觉有些尴尬,他倒没想到自己离开晋阳后还有这些后续事情。
当听到高欢想要迁怒严惩他家人却被高澄包庇下来之后,他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庆幸,并不无真诚的对陈元康说道:“请陈右丞归后一定为我致意高大将军,某今在事国朝,忠义所趋、伦情置后,平生未有分寸奉于东朝,却得高大将军关照若斯,使我免于伦情遗憾,事中不便表意、此恩铭感于怀。”
“李将军请放心,我一定将此意归告大将军。但其实将军又何必借用元康这一拙言信鹊?前者将军是受高二公所累而入歧途,身陷关西,今者虽凭自身奋勇而自举于人间,但却仍与亲徒分居两国,朝夕不得相见。虽然身居荣位,但却难免处境孤独。”
陈元康讲到这里,语调也提高了几分,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显热情:“今之高大将军当国主政,最是雅重如将军这般少年俊彦、英迈才流,不因将军旧事而心怀仇恨,却遗憾如此俊才不能募用府中。
故而行前高大将军告我,将军若肯弃暗投明、立义回归,高大将军愿意举荐将军官爵依旧且更加殊荣,分北豫州为将军永治,河阳三城尽受督统,设行台于河洛而分治河南。恩宠若斯,将军意下如何?”
第0497章 不可轻去
当听到陈元康讲起高澄开具给自己的条件时,李泰顿时也打起了精神,倒不是真的想重返东魏,只是想听听自己在这个东魏二代目眼中究竟价值有多大。
人在世道中的权势地位和价值究竟如何,是需要一个综合性的判断,而来自敌人的评价则就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等到陈元康讲完东魏的价码之后,李泰眉梢不由得一扬,心中暗叹高澄不愧是后三国最强二代之一,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果真是懂的啊,而且想法很大胆,作风很激进。
要搞清楚高澄开出的条件诚意和价值究竟有多大,得看看东魏一贯以来对于归义降人以及需要招降的对象们待遇如何。
像是年代太久远的万俟普父子、可朱浑元与刘丰等主动归义者便不用多说了,毕竟时势不同,参考价值不大。而在近年获得东魏诱降招揽的西魏之人便有王思政、韦孝宽等,也都发生在玉璧之战当中。
大统八年,高欢第一次兵围玉璧,招降王思政时所开具的条件乃是并州刺史,以其霸府军政核心之地以授之,待遇不可谓不优厚。
到了大统十二年第二次玉璧之战久攻不克,高欢又以参军祖珽招降韦孝宽未果,索性给城人开具赏格:能杀韦孝宽以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并赏帛万匹。
这固然是有高欢气急败坏、死马当活马医的缘故,但也显示出此类赏格已经是东魏对待降人的最高规格。
东西两魏官爵制度虽然略有差异,但以李泰今时在关西的势位若能在东魏体制中保留下来,必然也属于最高级别的权贵待遇。
当然,条件中最为优厚的还是后面这几项,分别是世领北豫州刺史、督统河阳三城以及创设行台。
虽然说如今的河阳三城已经三失其二,北豫州也成为侯景造反的沦陷区,高澄作此许诺是有一点因地制宜、驱虎吞狼的意味。
但话说回来,如果李泰连这一点价值都不能提供,高澄又何必给予如此高官厚禄的拉拢?须知如此势位待遇,许多晋阳勋贵大将奋斗大半生都没有拿到。
李泰之所以说高澄是懂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大凡招降,总有一个诚意问题,究竟是真心实意的将人拉拢为己所用,还是单纯的受形势所困、不得已而为之,区别那是很大的。
对于准备跳槽的人来说,哪怕获得的待遇稍差一点,大概也会选择前者吧,若是选择后者,等到时过境迁,分分钟会被人卸磨杀驴。
高澄所提出的这一系列条件,不只优厚、而且真诚,李泰由中甚至能够体会到其人迫切想要改变其父生前所塑造的东魏基本的军政格局。
李泰的身份是很多元的,他不只是西魏的方镇大将,还是陇西李氏嫡系成员。而这后一层身份,在东魏是要更有发挥的,陇西李氏大部分家族成员、包括其他关东世族们,可是基本都留在了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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